小鎮雜貨店


每天固定時間,大概晚餐後的晚間八點鐘,阿慶嫂一定會出現在那家雜貨店前,佝僂著身子穿梭在琳瑯貨架間,身上總是披著那件尺寸過小的粉藍色棉質外套。

櫃檯前的阿瑞一邊替一個來買菸的大叔結賬,一邊忍不住瞥一眼這個每日定時光顧的客人。「她一定是買一包海苔和一排原味巧克力,每天都一樣,絕無例外。」一次朋友來訪,他這麼信誓旦旦地告訴對方。

這座小鎮古老而樸素,一年裡除了逢年過節會稍微熱鬧的少數景況外,大部分時間它是沉默而蒼老的,彷彿年輕的活血都流到其他部分去了。誠然,不少外出打拼的人稱自己的家鄉為「老人村」,除了父執輩的第二代開埠人仍留居於此,幾乎所有的新世代都在高中畢業後就毅然離開,到三百公里外的首都尋找一片天。

阿瑞繼承父業已有三年,年紀輕輕未滿三十,他就在這個祖傳的雜貨店裡幫忙點貨排貨、收銀結賬、偶爾賣些自製的手工餅乾,大學畢業後他也和許多同鄉一樣在城市裡尋找棲身的機會, 換了幾份工,體驗到了大都會的上班族通勤生涯,沒存到多少錢,於是阿瑞在三年前辭掉了蛋糕店口味開發員的職位,回到原生小鎮,回到由過世的祖父留給父親的這家雜貨鋪,和家人同吃同住,一待就待到現在。

他們家這個少說也有五十年歷史的雜貨店,是小鎮上最廣為人知的老字號,它見證了小鎮的興衰,從八零年代的建業潮到九零年代最鼎盛輝煌的時期,那個時候鎮上的住戶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政府逐步為居民興建各種基本設施,學校、醫院、商店、消防局、警察局等,那是一個經濟開始起色的時代,人們除了勤勉掙錢外,也有餘裕為生活妝點消費,於是雜貨店門庭若市,每天從清晨到打烊前都迎來不計其數的人客。

阿瑞的父母就是在這一方小天地裡忙進忙出,把四個孩子都供上大學,直到邁入二十一世紀,當千禧寶寶們都步入二十歲,他們不再逗留於此,全都帶著簡陋的家當和勇猛的夢想踏出去,這個小鎮才又慢慢安靜下來。

只剩下被年歲淘洗過的上一輩,和少數像阿瑞這樣「回巢」的年輕人。

「反正你在外面也賺不了多少錢,房租和交通費又貴,倒不如回來家裡幫忙,還能存個老婆本。」阿瑞的父親對他兒子不若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那般,在城裡發展得有聲有色而兩相比較,他倒也算是務實,知道這個時代經濟前景變幻難測,寄人籬下的打工族還不如坐實家業的穩固來得更有保障,所以也就對阿瑞回流一事持正面態度。

而且,有阿瑞回來幫手,前些時候政府推行的消費稅制度和電子化付費系統由他一手包辦處理,絕對讓家裡兩老鬆了一大口氣。那些電子設備和電腦系統是他們這些老商人怎麼樣也搞不懂的。一家傳統經營數十年的雜貨店,突然要隨著大時代的需求,由裡到外徹頭徹尾地改變,追上現代科技和配備,除了阿瑞家,好多現存的所謂古早「柑仔店」其實都經歷了外人難以體會的艱辛與克難。

他們都在百貨商場和連鎖大賣場的巨大陰影下努力順應時勢,在聲威浩大的品牌夾縫中求存。

拿了一排巧克力和一包海苔零食,阿慶嫂走到櫃檯前結賬,「一共是九塊六。」阿瑞用去年才新導入的紅外線掃描機照了包裝上的條碼,叫出了價錢,阿慶嫂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小布袋,拉開拉鏈,從裡面掏出了一堆銅板和皺巴巴的紙鈔,攤開來在櫃檯前數算,過緊的外套在她的腋下勒出緊繃的線條。

阿慶嫂拿著巧克力和零食走出店外,站在原地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彷彿是在思考接下來要去哪裡,然後就緩慢地走開了。阿瑞抬頭看看對面墻上的時鐘,八點零五分,果然每天都準時來報到。

他想起一年前聽聞阿慶嫂中風,半身不遂躺在家裡由兒媳婦照料,為了照看這個行動不便的婆婆,還得協助她進行每日復建運動,孝順的小兒子舉家搬回小鎮,讓喪偶獨居的阿慶嫂家裡突然多了許多生氣,兒孫哭鬧嘈雜,電視恆常播放著話音尖銳的卡通,廚房炊煙繚繞,阿慶嫂攤在床上無法動彈,如一具笨重的玩偶,心底卻是多年來最輕盈的。

阿瑞記得小學放假時他到店裡來幫忙,坐鎮在櫃檯前的高腳椅上,似模似樣地學父親點算貨品和貼上價錢表,大人們經過時偶爾會讚揚他小小年紀就這麼懂事,年輕的阿慶嫂每回來買東西總會逗他:「弟弟,你是小老闆了喲!」而阿瑞則一副不服氣的口吻回答:「我才不要當雜貨店的老闆。」惹得店裡的人哈哈大笑。

後來,確實有一陣子沒見到阿慶嫂,或是說阿瑞把重心都放在闖蕩世界的美好抱負上,高中畢業後他和同學們議論著未來大放異彩的各種可能,大學時則終於如願體驗到離家在外的窩居生活,自由野放的氣息,等到年節時分或假期偶爾回到小鎮,回到雜貨店的生意,阿瑞對那些耳熟面善的常客早已感覺陌生。

阿慶嫂和雜貨一起從他的生活圈子中淡出,如同他生長的這片原鄉小鎮,直到他在外面兜轉了幾圈後再度回來這裡。

年屆花甲的阿慶嫂則一輩子都在這個小鎮上。自從中風康復以後,她更是離不開這裡,步履蹣跚的她日日的行走途徑就是從家門走到鎮上唯一的一排店屋前,經過賣塑膠桶子、掃帚和五金的店鋪、印度餐館、華人酒家、神料店到這家雜貨鋪,像是乖乖進行復建運動的病患。

阿瑞聽說,阿慶嫂的兒子一家在她恢復健康後就搬回了首都,孩子還小,年輕的夫妻希望他們能在教育水準和硬體設施更完善的學府上課,因此縱使捨不得,他們還是再度離開了這個小鎮,如同十幾年前他們第一次告別母鄉時那樣。

「一共是九塊六。」一包海苔零食和一排原味巧克力,阿慶嫂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來到櫃檯前結賬,阿瑞發現女孩身上披著的那件粉藍色棉質外套十分眼熟,他還沒來得及想起些什麼,笑得皺紋滿滿的阿慶嫂就被小女孩牽走了,「阿嫲,我們去那邊看看好嗎?」在店門口,阿慶嫂突然像想起什麼般回過頭來,對阿瑞說:「你當大老闆了喲!」

小鎮的風捎來了涼意,是那種春節特有的難以形容的氣息,歸鄉的人潮在一個半月後就會湧現,到時候,常年沉寂的鎮上又會迎來久違的車龍人聲,雜貨店也會變得更忙碌,阿瑞走出櫃檯,站在排滿礦泉水的架子旁伸懶腰,欣賞這個別人紛紛選擇告辭、而他終究還是留下來了的地方。



追伸:本文同時刊載於今日《星洲日報》副刊<文藝春秋>(多年來的投稿第一次入選【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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