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拉堡,夢想被囚禁之地


「哪天我死了,連墓碑也不要。沒什麼是需要見證的,但如果你內心有一滴眼淚,對我來說,就已足夠。」——林悅《失眠書》

如果說為一段逝去的愛築造一座鐫刻了傳奇燦度的宮殿,是一種最無可救藥的浪漫物語,那麼為一則刻骨銘心的生死愛戀而動身親訪異地的旅人,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也有類似的天真?

否則怎麼會路遠迢迢跑到離自己家鄉十萬八千里的國度,耐受舟車勞頓的辛苦,枉顧現代網絡彈指即可叫出清晰度更高的畫面,非要認定用肉眼直視過本尊才具備他人無法理解的非凡意義,這種吃力又不討喜的自恃清高念頭?



於是我同意,冒險犯難的旅人表面上看似腳踏實地,精打細算得徹底,內心的某個區塊其實和那些動不動就要一整個時代來替他們的無理取鬧買賬的暴君一樣,感情用事得一塌糊塗。

只為一盞魂牽夢縈的承諾,或是一枚不知所謂的信念,一趟旅程遂鋪展在旅人面前,延伸至看不到疆界的另一端。



而阿格拉(Agra)的存在,難道不是為了成全這些紛至沓來的人們折疊在瞳孔裡的嚮往?

見證過泰姬瑪哈陵(Taj Mahal)的瑰麗,第二天拂曉,我們同樣摸黑出門,準備前往阿格拉另一個與泰姬陵齊名的景點,位在距它約15公里外的阿格拉堡(Agra Fort)。



阿格拉堡是16世紀蒙兀兒王朝的皇城所在地,在遷都德里之前,這裡一直是印度的首都,由第三代國王阿克巴大帝(Akbar)所建[即傳奇君王沙賈汗(Shah Jahan)的祖父],融合了印度和中亞的建築風格,高20公尺的城墻使用了大量的紅砂岩,紅彤彤的色調除了讓人聯想到德里紅堡(Red Fort),內部許多建築細節亦和它十分相似,於1983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是印度伊斯蘭建築藝術的集大成者。



說來好笑,在阿格拉的那兩天,我們彷彿按表操課,比日常通勤還要早起床,趁天還沒破曉就出門,第一天是因為泰姬陵永遠人滿為患,越早參觀越能避開萬頭攢動的觀光潮,第二天則是我私心想要一睹泰姬陵在日出時刻的畫面,所以清晨五點多就坐嘟嘟車來到這裡,而相較於泰姬瑪哈陵的全球性追捧,阿格拉堡并沒有一開門就迎來蜂擁人客的情況,所以當我們買票走進這座古堡高聳的城門口時,發現裡面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保全和其他工作人員),我懷疑我們根本是當天的首兩位參觀者。

佔地約1500平方公尺的阿格拉古堡在晨光裡盡顯祥和寧謐的氛圍,沿著緩緩上升的坡道往裡面走,一路上空蕩蕩的,只有掃地和澆花的園丁;偌大的宮廷此時被籠罩在尚未甦醒過來的陰影下,難得清涼愜意,幽寂無聲,可我們卻步履急促,連想要趁杳無人煙的此時拍幾張難得的「空景照」都不可得,因為眼看太陽就快從東邊升起,而我還沒找到可以完美眺望泰姬瑪哈陵的制高點。



詢問了幾位身穿制服的保全後,我們順利找到了面向亞穆納河(Yamuna River)的著名八角瞭望塔,很可惜八角塔已圍起了柵欄,不對外開放。我們從旁邊的堡壘看出去,鹹蛋黃般渾圓的一顆日出正懸吊在濃厚得化不開的霧靄裡,透著微弱的紅暈,而必須非常仔細梭巡一番後,才有辦法辨別出隱匿在晨霧之中,那座傍河而建的白色陵墓之輪廓。

亞穆納河和整座阿格拉城市彷彿還沉眠在不被打擾的酣睡中仍未醒轉(但其實可想而知,此時此刻對面的泰姬陵早已擠滿觀光客),我身邊亦除了彼此的相機快門聲外無其他聲響,一邊盼等著濃霧散去好看清泰姬陵的同時,我一邊抬頭仰望近在眼前的八角塔,那是叱咤風雲的沙賈汗生命落幕之地。



沙賈汗在位期間,為紀念妻子穆塔茲瑪哈(Mumtaz Mahal)之死而興建了舉世聞名的泰姬瑪哈陵,除了耗盡國庫,搞得民不聊生,也無心管理朝政,讓宮廷裡覬覦權勢的人蠢蠢欲動,終於在他的晚年期間被三子奧朗澤布(Aurangzeb)弒兄篡位,奪去了王權,沙賈汗被兒子軟禁起來。

而耽美的愛情故事從這裡於焉延展。



據說,一切都是據說,被囚禁的沙賈汗死命哀求兒子釋放他,雖他不再眷戀名利,可他唯一的心願卻是能夠日日夜夜和愛妃的陵墓對望,於是奧朗澤布表達的最後一絲憐憫之情是,將沙賈汗鎖在可以清楚看到東邊泰姬陵的八角塔內,而沙賈汗就這麼一直癡情望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愛人之墓,直至他衰老得再也無法起身走到塔窗前,孱弱地臥病在床,也要用一顆寶石的表面光芒來反射出那座他朝思暮想的陵寢,將餘生的凝望都滴落在那上面。

此刻,地平線那頭的濃霧仍未散去,泰姬陵仍若隱若現於一簾白幕之後,一位站崗在八角塔前的保全招手要我過去,告訴我我已知的傳說,然後他指著鋼鐵柵欄後面的八角塔內部,暗示我如果想要的話,可以趁目前還空無一人的此刻跨進去,說完他就煞有介事地跑去一旁替我「把風」。



我們倆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一來擔心這很可能是詐騙遊客的伎倆,二來害怕萬一觸法,到時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畢竟這裡是國寶級的歷史遺跡,怎可能隨隨便任遊人跨欄進去?

但與此同時,我心底深處又有一個不怕死的惡魔之聲在耳邊竊竊低語,告訴我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沙賈汗遙望泰姬瑪哈陵的歷史現場,反正就只是進去繞一圈看看罷了,況且周遭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機不可失啊!——惡魔的呼喚如人魚之歌充滿蠱惑。



於是,在接下來短短五分鐘內,我異常矯健地爬過欄杆,進入八角塔裡面,佇立在曾經呼風喚雨的沙賈汗暮年委身困居之所,從那裡看出去,用和他一樣的視野角度去捕捉河畔的陵墓剪影,在旭日東升的橘光渲染中烙下如夢似幻的憧憬。

我無法假想沙賈汗大帝在此鬱鬱寡歡而逝的心情,因為理智的部分告訴我,那些據說裡面有太多被粉飾和美化的可能(比如有一說是奧朗澤布為阻止父親繼續癡望泰姬陵而命人把他的眼皮縫起來),我不願如此輕易就沉陷在後人刻意鑄造的淒美神話裡,而寧願選擇相信是時間稀釋了血腥的殘酷,是歷史升華了往昔的悲劇。



或者也有可能是,當下的我著實太懼怕私闖古跡被逮個正著,所以那些風花雪月都還來不及醞釀,就被我慣有的窮緊張給逼退,我倉皇拍了幾張照片後就速速退回柵欄前,而那名放行我入內的保全也非常抓準時機地在這個時刻回到這裡,然後伸手向我要錢。

果不其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悻悻然塞了張鈔票給他——保全一開始拒收,因為他嫌數額太小——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回想到,剛才跨過去時,我就發現鋼鐵柵欄已經呈現鬆脫狀態,如今想來很可能是保全為賺取一些額外的「零用錢」而日日重施此技。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但究竟誰才是蟲?誰又是鳥呢?



當太陽逐漸高攀,我們在阿格拉堡的眾多宮殿廳堂與迴廊走道間穿梭,欣賞墻上與樑柱上雕刻的美麗圖紋,因為前後歷時十年的建築過程中經手不同的君王,阿格拉堡在許多細節上都呈現出交錯紛雜的風格,有的粗獷大氣,有的細膩典雅,但因為年久失修,大多建築物都顯得蒼老,就像一名家道中落的貴族,滄桑之中看得出曾經的風華氣派。



走出阿格拉堡時,時間才不過早上九點,我們召來一台嘟嘟車,打算越過亞穆納河到對岸去,那裡有另一個關於黑色陵墓的動人傳說。



相傳沙賈汗在河岸邊完成工程浩大的泰姬瑪哈陵後,也計劃為自己在對岸打造一座和它相仿、但是以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黑色陵寢作為其長眠之地,中間用一道一半白色一半黑色的橋樑銜接,代表沙賈汗和愛妻穆塔茲瑪哈終於在黃泉彼此相會;最後因為被兒子囚禁,沙賈汗的這個夢想到底都沒有實現。



雖然這個謠傳的虛構性比較大,但如此具有畫面感的情節得到了很多充滿浪漫懷想的人所追捧,於是在泰姬陵正對面的月光花園(Mehtab Bagh)——據說就是黑色陵寢的原址——便成了旅人繼泰姬陵和阿格拉堡後的另一個朝聖地點。

向看起來是隨便搭建起來的售票處買了兩張門票後,我們走進種滿酸柑樹的廣袤花園——說是花園,其實更像是果園——一眼就看出這裡根本什麼也沒有,僅有在最靠近亞穆納河畔的草地上留有一片遺跡般的殘骸。



不過有一點是正確的,那就是從這個位置看去,美麗如一滴淚珠的純白泰姬陵就在正對面,像從大門口進去時所看到的一樣左右完美對稱,河邊蘆葦茂密,白茸茸的如天空飄灑下來的粉雪,也像是從泰姬陵的白理石身上抖落下來的時光碎屑。


四周一個觀光客都沒有,頭頂熾熱的太陽讓人很快就感覺頭暈目眩。我站在那裡曝曬,一邊望著對面的白色陵寢,再度感歎三百多年前的建築技藝創造出如此完美無瑕的作品,就藝術成就而言,我認為它早已超越了見證兒女私情的存在,成為人類文明史上一道極度璀璨的鋒芒。

而且——走出月光花園時我這麼想——若傳說屬實,那麼癡情的沙賈汗怎可能會想讓自己葬在最愛妃子的對面,如中國的牛郎織女那樣隔著一條橋?深愛到最後一刻的他或許早就如願,像今天一樣被合葬在一起,共枕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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