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耶誕


有時我會想,出門遠行歸來,其實如同病愈恢復健康,也似順利活過一年,我們可謂幸運,幸運地生存著,有機會見證生活中接踵而來的考驗和七情六慾。

因為也有可能——比如說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我總這麼想——我早在上一趟旅途中遭逢事故、你敵不過某次突發病菌感染、他被留在記憶裡成為永恆的定格,那麼於今的日子便沒有我們共同擠眉弄眼的畫面,我不再理解快樂與否的意義,你無法數算從過去到未來的人情發展,而他則成了節慶感歎中一枚總是刻意避談的幽影。


因為活著的幸運,我們得以繼續品嚐,繼續延續自身設下或不經意形塑而成的生命樣態,我們跟隨節氣說相應的賀語,借節日作為久違聚首的理由,然後鬧騰著無意義或自認溫馨感人的歡暢,在觥籌交錯中迎來又送走又一年的凝縮片刻。

最初的記載,因害怕年復一年的千篇一律,流水賬式的庸常瑣碎,我一度試圖挖鑿歡樂背後更多更深的意義,寫下了以為別出心裁實則沒有太多差別的內容,我為此思量,才逐漸明白過來:往年那些應景的記述縱使沒有太大的文學價值,卻因是屬於切身參與的我們的共有歷程,其存在或許才有了意義。


必須按捺著性子,等到積累了一定的厚度以後,我們翻閱,才看得到時光更具體的軌跡。

於是我一邊說服自己忽略俗常,一邊繼續在這裡刻下又一段留待今後我們嗔笑自己的證據;回到最初最早,我以部落格貯存回憶的純粹。



沒有特別精心安排,只是簡單餐敘,邀來親眷一起圍桌而食,在翻箱倒櫃的歷年裝飾品中找出應節的小燈泡和聖誕紅等物,然後第一次省去親自下廚的勞煩,借外食的便利與討喜收買一眾飢腸轆轆的胃,伴隨那鈴鐺編曲永不過時的頌歌組曲和各色酒水,開啟一年裡總有幾次的「家族憶述模式」。

從祖籍方言聊到橡膠林地,務農的上一代和置身企業機構的下一代熱烈交流,被割膠賣膠養大的晚輩有幸遠離膠園和辛勞的體力活,在窗明几淨的小康之家裡舒心成長,因而對膠農的生活全然沒有一丁點概念,在一來一往的問答環節中曝露了自身的愚鈍,惹來割膠割了一輩子的長輩們啼笑皆非。



「哦,我以為割膠是繞著橡膠樹割一整圈!」

「為什麼不能同時在一棵樹上割三道膠路、安上三個杯子?那樣不是可以收集到更多膠汁?」

每拋出一個以為合情合理的問題,總迎來震耳欲聾的哄堂大笑,懵懂無知的臉上盡顯對上個世紀艱苦的農民生活一知半解的天真,而笑罵著解惑的大人們則展現出人生歷練賜予他們的強大科學知識,從沒在課本上學到的皆從大自然的環繞中默默汲取,成為一路走過來的珍貴求生技藝。或許他們不懂微軟文書處理的畫表功能,也從來沒有屬於自己的電子郵件,但他們卻能單憑一陣風推斷出雨勢的大小,那種與大自然最親暱的關係是後輩遠遠不及的。

關於割膠的話題永遠講不完聽不膩,舉頭一望才驚覺時間已不早,於是一陣合力善後杯盤狼藉的餐桌後便展開年度交換禮物儀式。



一通電話連接未能返鄉出席聚餐的家族成員,在小島國的兩姐妹,然後就這麼透過一方屏幕參與了彼時此地的遊戲,分享了兩地之間的笑聲,交換了事先帶回來的禮物,與此同時,遠在北美的姑姑也越洋捎電而至,兩通外電互相打招呼,相隔十萬八千里的本尊,當下卻只有兩片熒幕的咫尺距離,那一刻,每一個人都感歎科技的偉大發明,跨越了時空的界限,為我們傳遞了遙遠卻實在的溫度。



聚會結束,掛斷電話,禮物會晚些送抵彼方的姐妹手中,但那一晚的笑語喧嘩卻沒有遲到,實時地蕩漾在彼此耳畔(可能還因為現場太吵而必須用喊的),我們最後留下合照,在那框限起各自國度的畫面中,名副其實地「聚首」在這一年的耶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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